《现代世界的诞生》第一讲(2):战争、贸易和帝国

战争

战争在不列颠历史上的作用呈现几个重要表征。一是英格兰在最近一千年几乎不停地从事战争。例如,从1689年到1815年是工农业革命的高潮时期,而英格兰在这一百二十六年间倒有七十三年在打仗。索罗金[Sorokin]曾经发表一个表格,显示出英格兰在1100-1900年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打仗。

常年战争导致的积极影响是,通过达尔文式的选择机制,即适者生存,英格兰的科技有了迅速的发展。枪炮、船舶、航海、物理和化学知识,全都在突飞猛进。19世纪英格兰的战舰在鸦片战争中打垮了中国人,中世纪英格兰的原始船只却不绝可能与一支中国舰队相比拟,其中的发展不可以道里计。由此可见,积极效应的受益者是英格兰,付出的代价却是别国。

作为岛国,英格兰往往是在别国的领土上打她的仗。中世纪在苏格兰、威尔士和法兰西打仗,18世纪在美洲各国或印度打仗,她反正永远在别国打仗,打赢后就将战利品带回本国。从来没有侵略者周期性地跑到不列颠来摧毁城池和庄稼。即使玫瑰战争和17世纪的内战也只是小事一桩,英格兰从未发生过义和拳或太平天国那样的动乱。

贸易

欧洲由于生态、经济、政治单位多种多样,所以长期以来习惯于热火朝天的贸易。在这个复合体[即欧洲]之内,不列颠群岛得天独厚。p.4 以不列颠本土论,不同地域之间不乏微小差异,海岸线犬牙交错,水资源和海运从而也都非常便宜,这几种因素使不列颠成为了贸易的福地。不列颠的幸运也体现在它的地理位置:它犹如一个北方的威尼斯,充当着杠杆支点,带动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欧陆大部以及后来美洲各地的贸易,最后又假道好望角而撬动了远东的贸易。

即使在盎格鲁-撒克逊时期,英格兰也是一个大举贸易的民族,中世纪更是如火如荼。然而贸易变成不列颠财富的中心线,却是从16世纪开发美洲和印度而开始的。

正如托克维尔[Tocqueville]在一条注解中所说:“制造业和贸易是两个最著名的手段,是最快捷、最安全的致富途径。牛顿说,他之能发现客观世界的规律,靠的是竟日思考它。英格兰人靠同样的办法掌握了全世界的贸易。”

贸易的基础是国力,是军事力量和军事组织。当战争与贸易联袂之时,不列颠对世界历史作出了一份最独特的贡献——一种新型的帝国应运而生。

帝国

史上大多数帝国既是军事帝国,也是意识形态帝国。渴望征服、掠夺、自卫,渴望吸纳人口,以追求某种意识形态或增加人力财力,是主要的动机。但是,偶然诞生于不列颠的这个帝国却有一个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它的原始目的是赚钱——对于一个店主之国或店主统治之国可谓恰如其分!这就把历史推向了一个转折点:将先前所有帝国的军事及宗教性质,扭转到了20世纪各“帝国”——包括美国和今日中国——所具的一种典型性质,那就是加拉格尔[Gallagher]所说的“经济帝国主义”。

转型的第一大步是在美洲迈出的,其中包括北美[即后来的美国]和加拿大的殖民化。因此,后来的美利坚合众国其实是英格兰制造的,恰如托克维尔所言,美利坚合众国是“约翰牛”的儿子,叫做“乔纳森牛”。北美的深层结构,它的语言、法律、政治、阶级结构、宗教、亲属体系、结社性质,无不是英格兰殖民者造就的。到了20世纪,随着大英帝国的日薄西山,北美将要把这些价值观和建制传播到全世界。

“大英第二帝国”就是这个以美洲为重心的帝国,其另一个组成部分是西印度群岛,尤其是牙买加。据说,在牙买加岛上出生的第一个白人婴儿就是我的高祖理查德•詹姆斯[Richard James,十二代以前的外家高祖]。在接下来的一百五十年间,不列颠吮吸的大部分海外财富都是牙买加提供的。除了大规模的三角贩奴贸易以外,食糖、咖啡、烟草贸易也构成了不列颠财富的基础,亚当•斯密[Adam Smith]发现,从中产生了一系列新的商业,繁荣于苏格兰南部和英格兰西海岸,尤其是利物浦和布里斯托尔。

然后,在19世纪初叶,大英帝国的枢轴从第二阶段的美洲转移到印度以及后来的缅甸,形成了“大英第三帝国”。东印度公司的主体利润乃是从棉花和鸦片中产生的财富,其中鸦片被强加给中国,以换取茶叶和丝绸。“第三帝国”被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白色领土所加强,并在一定程度上被非洲所加强。

发展到19世纪中叶,大英帝国幅员辽阔,占到了世界陆地的将近四分之一。而且它很长时期保持了完整——从取得牙买加之日算起,长达近三个世纪。尤其惊人的是,p.5 一个只有区区几百万人口的蕞尔小岛,居然能够凝聚一个绵延海陆数千英里的庞大帝国。作家乔治•奥韦尔[George Orwell]本人在缅甸当过警察,他写道:“大英帝国享受着其他任何庞大帝国从未享受过的和平。在占地球面积近四分之一的辽阔疆域里,它的武装人员比一个小小的巴尔干国家必须拥有的武装人员还要少。”

那么大英帝国靠什么来凝聚?它的凝聚手段就是举世闻名的间接统治或权力代理。将权力下移,充分利用地方统治者的精力和技巧,借此将一望无涯的领土控制于“不列颠治下的和平”[pax Brittanica]。个中秘诀是设法完成一项“不露形迹地施行统治的困难任务”。

战争、贸易和帝国的效应

战争、贸易和帝国是一个微妙交织的“包裹”,三个成分相辅相成。19世纪,不列颠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事机器和最庞大的贸易组织。当西方各工业文明在18-19世纪羽翼渐丰,并在军事等方面遥遥领先于世的时候,不列颠成为了有史以来领土最辽阔的帝国。这次事件塑造了当代世界的种种可能性,例如,它给当今正在形成的贸易、战争和诸“帝国”带来一种风味,使之成为不列颠“包裹”的继承人。

这也为我在讲座中将要谈到的主要内容提供了一个语境。我将在下面的讲座中提出,不列颠的、尤其是英格兰的政治体系、社会结构、意识形态在多方面都是不同寻常的和“现代的”。曾几何时它还在独步于世,现在却已蔓延到世界上的很多地方,以致我们想当然地认为它是无可避免的和自然而然的了。

拜这个战争-贸易-帝国复合体之赐,它才蔓延得如此迅速、如此深广。首先它娩育了美国,而美国在20世纪后半叶从事帝国征服时,其基本行为主要采取了不列颠模式。此外,大英帝国也深刻影响了世界其他地区,特别是亚太地区、非洲部分地区,以及帝国殖民阶段的加拿大。

也正是贸易和帝国,传播了不列颠的游戏、业余爱好社团、语言、文化艺术、政治、法律,以及其他种种我们认为构成了“现代性”的一揽子事物。这些事物之所以被采纳和被接受,部分原因在于它们似乎具有天生的优点。另一个吸引人的原因是,它们象征着现代性,象征着世界某地区的势不可挡的力量。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故事的英格兰部分和不列颠部分今天已告结束。1950年代当我动身返回宗主国去做“统治者”并延续家族传统时,大英帝国式微的步伐变得比史上任何帝国都要快,也都要轻(鉴于不列颠苟延残喘的种种努力)。我六岁那年,印度赢得了自由;我十六岁那年,苏伊士运河危机戏剧性地显示了不列颠伟力的寿终正寝,由此,大英帝国的非洲殖民地中有第一批地区赢得了独立。大英帝国只剩下了一点鬼魂。

但是鬼魂,中国人熟知的鬼魂,仍在萦扰我们。历史上的一百多年间,历史的车轮曾从欧洲西北角的一个小岛驶向世界,而今,在这段历史的余晖照耀下,现代世界仍在存续。就我个人来说,通过我的家庭和教育,这段历史深深地塑造了我的人格。当我检视自己的生活和思想时,我越来越意识到,战争、贸易和帝国塑造了我的国家的历史和我自己的身份认同。而今,我在游历印度、尼泊尔、美国或者日本和中国的行程中,不断地发现一个通过大英帝国而产生的现代世界的许多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