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法兰教学大纲

现代世界的诞生

艾伦·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

(剑桥大学国王学院荣誉退休教授)

(2011年3-4月清华大学“王国维讲座”麦克法兰系列讲座纲要。讲义将扩展为书,并以中译本出版。)

2011年3月10日-2011年4月5日(每周一第四节【15:20-16:55】,周四第四节【15:20-16:55】))

第一讲

一、问题的提出

我们应当提出的问题是什么——我试图解答的问题是什么?什么是现代性?学界倾向于怎样解释现代性的出现时间和出现原因?简览现代性研究史:在问题的提出和回答方面有哪些尝试?研究这个宏大问题的恰当方法是什么?我们可以使用那些证据?现代世界诞生于何时:诞生于19世纪的“大分殊”,抑或16世纪资本主义崛起之际,抑或更早?

二、战争、贸易和帝国

史上的英格兰既是一个好战的国家,也是一个贸易之国。它常年从事战争——却是在别国的领土上、使用别国的军队,或者是在海上。同时它也通过贸易而积累财富。17-19世纪它建立了庞大的“日不落”帝国。这个蕞尔岛国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第二讲

一、生产技术

工农业技术的性质和发展史是昔日英格兰创建和维持其庞大帝国的原因之一。在18世纪,英格兰已拥有全世界最先进的农业(以非人力资源——风力、水力、牲畜、煤炭——而论),并已通过蒸汽引发的工业化过程,比其余国家提早大约五十年使用了碳能源。可见英格兰当时是个强国;然而它是怎样成为史上第一个挣脱农耕桎梏的国家的?

二、资本主义、货币、市场和劳动力

英格兰之能做到这一点,原因之一在于它拥有一个可以追溯到几百年以前的相当成熟的资本主义经济体。英格兰利用多种手段,包括货币、市场、相对自由而又非常熟练的劳动力、有限责任、证券交易所、抵押,等等,去促使资本和劳动力四处流动。早在工业革命以前,英格兰已经如此运行了好几百年。

第三讲

一、富裕、物质安乐和人口

来自法国、苏格兰等地的旅行家指出,以衣食住行和休闲时光而论,17、18世纪的英格兰是全欧洲最富裕的国度(唯独荷兰这个小国可以匹敌)。其原因在于晚婚、小型家庭结构,以及经济进步——这种进步数百年来未因人口增长过快而滞涸。

二、可信知识

英格兰的非凡富裕,尤其是18世纪工农业产量的迅速增长,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可信知识”或科学在实际问题上的应用,这些实际问题包括风力和水力发电、蒸汽机和其他机器、通过化肥实现农业合理化、良畜培育。由此可见,知识的增长和技术的发展、尤其是大学等教育机构的设立,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并在“知识→大规模生产→知识”的三角循环中扮演了一个角色,而这种三角循环正是现代进步背后的潜在动力。

第四讲

一、种姓、阶级和社会流动

大多数社会的趋势是:贫富差距最终会变成法律上和仪式上的差别,此即托克维尔所称的“种姓制度”。英格兰是一个突出的例外。其特殊的社会层序结构:贵族—士绅—约曼—劳动者,是举世无两的。这些层序是一个发源于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等级制阶级社会的组成部分。与此同时,欧洲所有其他社会却走向了“种姓制度”。英格兰的这种“等级制+流动性”,乃是现代性的不可或缺的基础。

二、游戏、运动和业余爱好

英格兰人发明了多种流布最广的竞赛性团队游戏(如板球、足球、橄榄球),并完善了多种流布最广的竞赛性团队游戏(如赛马、射击、网球)。这些游戏和运动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方式将“契约”与“身份”结合成了一体:首先是契约性地进入游戏,然后通过赛场和游戏规则而创造一种既竞争、又团结的情感。在英格兰社会,游戏的隐喻和游戏的心态在游戏以外的所有其他领域——法律、政治、社会、经济——中随处可见。而且,英格兰人既有闲又有钱,可以发展多种业余爱好。

第五讲

一、亲属关系和友谊

人们只为爱情而结婚;较之与父母或与子女的关系,人们更看重与婚姻伴侣的关系。在实际生活中,大多数英格兰人与非亲属进行互动,由此织成宗教、政治和经济领域的关系网。英格兰的家庭制式很快就在欧洲变成了独一份,后来又扩散到美国和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朋友取代了亲属,成为一种最重要的关系,不过“保护者—被保护者关系”在英格兰表现较弱。

二、结社和信任/信托

现代性的中心表征是,建立在“契约”基础上的结社——而非建立在出生和血缘基础上的共同体——非常发达。俱乐部、协会和其他各种团体在英格兰蓬勃滋生。合法的信托会和“信任/信托”概念起源于中世纪的英格兰,它们为这类团体的活动打下了基础,使之得以发展和得以支撑整个盎格鲁-撒克逊社会。一个具体的例子是聚会场所,包括客栈、酒馆、茶室、咖啡店。

第六讲

一、权力和官僚制度

一般说来,权力会走向集中和走向绝对,如同整个欧洲大陆、中国和其他文明在历史上所表现的那样。英格兰具有一种独一无二的“中央化官僚制度”,它既将权力集中到中央,又将权力分散到各个较低层级。无常备军、国王服从法律、设立一个小型的领薪官僚机构,经由这些与众不同的路线,英格兰开发了全世界首例真正的“官僚制度”,然后又以同样的方式管理它的庞大帝国。英格兰在学校、中央政府和帝国中运用一种间接的或代理的管理体系,不妨称之为“学长”制度,即利用当地领袖进行管理,因而不必从中央派遣一个大规模的政治性的官僚机构。

二、法律和暴力

法律体系其实是现代性的关键。英格兰法律体系是普通法和衡平法的独特混合体,其要点包括:法律由法官制定并基于先例,有陪审员出席,在证明有罪之前作无罪推定,不采用刑讯。英格兰是法治社会,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英格兰的法律,就它对待个人的权利和义务以及财产所有权的方式而言,是一个特别成熟的法律体系。亚当·斯密和马克斯·韦伯发现,正是这种法律体系,为理性的、资本主义的现代经济和政治奠定了地基。几百年来,它变得与欧洲其他任何地方的法律体系都迥然不同。

第七讲

一、教育和语言

一个国家或一个帝国的人民不可能被正式契约的纽带联合起来,他们需要的是一种忠诚感。这种忠诚感产生于英格兰的与众不同的教育制度,尤其是将子女从小(八、九岁)送出家庭、由别人施行教育的独特习俗。这种教育制度非常古老,但在激发儿童的现代社会诸般情感方面起到了关键作用,而且,它造就了未来成年生活中的权力体系和权力性质。在后来的帝国时期,它被改造为一种工具,用来团结一个全球性的想象帝国,其方式是将[殖民地出生的英格兰]儿童送回国,通过十年的寄宿教育,塑造他们的不列颠身份认同。在学校里,英格兰儿童学习一种特殊的语言,它塑造了、也折射了他们的世界观。它是灵活的、实用的、平等主义的、无性的,且能写作伟大的诗歌和散文。冷嘲热讽被大量使用,一种奇特而顽皮的幽默感广泛蔓延。这种语言当今已被传播到世界各地。

二、统一之神话

借助于旗帜、游行、欢庆、运动,学校教给儿童一批文化符号,它们表达和创造了共同的价值观,从而将不列颠和大英帝国统一成整体。一千多年前,这些文化符号帮助创造了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英格兰人讲述关于他们自己的故事、讲述关于他们的过去的故事、讲述那些解释他们的当下的“神话”,由此将合法性赋予了这些文化符号。英格兰人在学校里学习他们伟大的文学传统——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浪漫派、奥斯汀、狄更斯,从这座文学的富矿中,他们学会了英格兰男女应有的优雅举止。而他们的历史著作,从比德于公元731年所著《英格兰人的教会史》,到温斯顿·丘吉尔和西蒙·沙马,也使他们闻知了他们的“岛国故事”,闻知了这个岛国的历史是多么连贯,以及它是多么富裕。

第八讲

一、宗教和伦理

在今日不列颠的大部分地区,正式的宗教在表面上已经衰落,然而整个不列颠社会深深扎根在基督教玄学的地基之上。基督教是一笔全欧洲共享的遗产,它从古希腊和古罗马哲学中吸纳了大量元素。但是英格兰格外彰扬的一种宗教从问世之日起便与国家机器分庭抗礼,并强调生活的伦理维度。英格兰的教派五花八门,包括贵格派、卫理派等等,它们对教义作出自己的诠释,而且它们欣欣向荣。基督教为科学思想的发展奠定了不可或缺的基础。而且,恰如韦伯所言,基督教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必需的、甚至十足的要素。

二、国民性和结论

上述一切所发生的综合效应是导致一种奇特而矛盾的国民性的产生,甚至像大卫·休谟所说的那样,导致英格兰根本不存在统一的国民性。英格兰人既追求个人主义、又讲究一致性,既羞怯又外向,既懒惰又好动,既幼稚又成熟,既自信又不自信,既文雅又粗暴。这些都是现代性之中的一组组矛盾。

从一个前现代世界“走出”,完全是个意外事件,而绝非必然事件。常规的趋势是走向弱肉强食、专制主义、种姓制度以及其他种种陷阱。在各路竞争力量之间保持一种紧张的平衡是困难的。现代世界能在一个碰巧避免了大部分陷阱的小小岛国上发育出来,是一个偶然事件。如果此事不在那里发生,似乎也就永远不会发生。

然而一旦发生,那么,像所有的伟大发明一样,它就不难被照搬。如果中国、印度和其他发展中大国对漫长而坎坷的现代性道路多一分了解,或许将是大有裨益的。因此我粗略勾勒了一个蕞尔岛国的发展史,这个多雨的、好斗的岛国曾经统治过一个庞大的帝国,它的语言、法律、政治制度、游戏、工业体系、科学、教育、家庭制式、社会结构,对我们当今和未来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如此显著的影响。

进一步阅读

这个系列讲座中的每一个主题,坊间都出版过大量的书籍予以讨论。这里我仅列出我本人的一部分著作,这些著作对此处表达的各种概念有所发展。我一生都在探索现代世界的起源之谜,而我的讲座就是对我毕生工作的一份综合。请进一步阅读下列著作——其中几部已有中译本——以及具体标明的相关章节。读者可在我的网站www.alanmacfarlane.com上找到这些著作并下载,该网站还录有很多讲座影像、电子图书和其他资料。“Youtube”的“Ayabaya”频道也录有一些资料。

我们可从1970年的一部著作开始:

The Family Life of Ralph Josselin, A Seventeenth-Century Clergyman; An Essay in Historical Anthropology(1970)。尤其有关联的讲座是第二讲、第三讲(一)、第四讲(一)、第五讲(一)、第八讲(一)。

下述著作是我迈出的重要一步:

The Origins of English Individualism: The Family, Property and Social Transition(1978)。尤其有关联的讲座是第二讲(一)、第三讲(一)、第四讲(一)、第五讲(一)、第五讲(二)、第八讲(二)。此书已有商务印书馆2008年中译本[题为《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译者管可秾]。

然后我撰述暴力与无序:

The Justice and the Mare’s Ale: Land disor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1981;与莎拉·哈里森合著)。有关联的讲座是第六讲(二)。

接下来我撰述家庭制式和人口:

Marriage and Love in England: Modes of Reproduction 1300-1840(1986)。尤其有关联的讲座是第二讲(二)、第五讲(一)。

下面是一部涵盖多种主题的论文集:

The Culture of Capitalism(1987)。它与我的多个讲座有关:农民——第二讲(二);人口——第二讲(二);暴力——第六讲(二);大自然——第二讲(二);爱情——第五讲(一);革命——第一讲(一)、第八讲(二)。

1990年代我的一部长篇比较性研究是:

The Savage Wars of Peace: England, Japan and the Malthusian Trap(1997)。其中包含的详细证据关联着第一讲(二)、第二讲(一)、第二讲(二)、第三讲(一)、第五讲(一)。

它的一部后续著作在社会和政治层面进行讨论:

The Riddle of the Modern World: Of Liberty, Wealth and Equality(2000)。这部著作研究了孟德斯鸠、亚当·斯密、托克维尔、欧内斯特·盖尔纳对现代世界之谜的回答。它与我的讲座有着多方面的联系。其“结论”总结了这些伟大思想家对现代世界起源的主要看法。

它的一部主要后续著作是: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visions from the West and East(2002)。这部著作也关联着我的大部分讲座,主要介绍英格兰思想家F. W. 梅特兰和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的观点。

我有两部著作专题讨论现代性问题的某个侧面,一部是:

The Glass Bathyscaphe: How Glass Changed the World(2002;与格里·马丁合著)。相关联的讲座是第三讲(二)。此书已有商务印书馆2003年中译本[题为《玻璃的世界》,译者管可秾]。

另一部是:

Green Gold; the Empire of Tea(2003;与艾里丝·麦克法兰合著)。我在讲座中论及物质、医药和帝国的部分与此有关联。此书已有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年中译本[题为《绿色的金子;茶叶帝国》,译者杨淑玲、沈桂凤]。

在我写给孙女的一束信札中,我以一种简单而质朴的风格对上述所有著作进行了概括:

Letters to Lily; On How the World Works(2005)。这束信札共三十封,谈论家庭、爱情、友谊、人口、战争、暴力、饥馑、语言等各种主题,可以作为我的每一次讲座的入门或导论。此书已有商务印书馆2006年中译本[题为《给莉莉的信;关于世界之道》,译者管可秾]。

我还有一部著作讨论了现代性之性质以及全世界唯一一个非现代大型文明:

Japan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2007)。书中论及的许多主题都与我的讲座主题有关。此书已有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中译本[题为《日本镜中行》,译者管可秾]。

最后,一部主要讨论英国教育、思想和性格的著作是:

Reflections on Cambridge(2009)。尤其有关联的讲座是第三讲(二)、第四讲(一)、第五讲(一)、第七讲(一)。此书将有商务印书馆2011年中译本[译者管可秾]。

(管可秾 供稿)